要谈满洲事变,首先就不能回避皇姑屯事件。
昭和3年6月4日{1928年}关东军河本大作及其手下秘谋杀害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凌晨5点30分,张专列经过京奉、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时,火车被预埋zhà yà炸毁,张作霖当场被炸成重伤,回奉天后于当日死去。但秘不发丧。其子张学良从前线动身,于6月18日赶回沈阳,控制了满洲局势,三日后继承其父职务才正式公开发丧。
当时在国内这也是起十分轰动的事件,由于一直未公布凶手,政府就以“满洲某重大事件”代称,实际上凶手真不知道么?不!第二天就知道了,只是不肯说而已。
帝国当初任首相的是田中义一,说起来又印证了我的话,退役的大中将一文不值。田中本身是陆军大将退役后担任首相,但他后期就根本控制不住陆军,而我前面提到的宇垣一成也是陆军大将,就因为他主张裁军,使他在陆军内部大失所望,几十年都当不上首相,好不容易后来当上首相,在举国一致体系下,他的首相效用也是象征性的{编者注:原文如此}。
田中义一日露战争时在满洲服役,据说结识了当时还是马匪的张作霖,对其极其欣赏,这是两人友好关系的源头。
关于帝国未来的出路问题,最著名的就是昭和2年{1927年}召开的、由田中首相主持的“东方会议”,当时会议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以陆军少壮派军人为代表,主张武力迅速占领;一派以政府稳重势力为代表,主张委托占领,说白了就是在满洲扶持代理人,由这个代理人进行统治,与帝国亲善,由帝国给予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支持,确保帝国的特殊权益,确保“满蒙生命线”。
会议是后一派说法占了上风,这毫无疑问,但前一派并不甘心失败,不甘心失败也不是打算下次开会扳回来,而是直接动手干——这就是当年昭和参谋下克上的脾气,这个坏头不是石原莞尔开的,其实是河本大作开的。
河本曾任驻华武官助理,回国后出入大川周明在皇宫气象台组织的大学寮,是一夕会重要成员,他和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陆大16期军刀组},参谋长斋藤恒{陆大19期}想法一致,认为维持满蒙生命线的最大障碍就是张作霖,只要除掉就万事大吉,田中依靠张作霖是不靠谱的幻想。
为什么双方会有这种大相径庭的认识?是因为军人的脑筋多半是简单而一根筋,认为整个世界非黑即白、非友即敌,却不知道世界很复杂,人性也极其复杂:张作霖以一个马匪到后来主政满洲,与其个人能力、机遇和国际形势不无关系,也与帝国的大力支持分不开,所以当时我们就认为张作霖的势力扩张就是帝国在满洲的势力扩张,早些年我们还要顾及盘踞北满的俄国势力,等俄国革命后,俄国除了中东路实际已退出北满,那就全是张作霖和帝国势力了。
在这个过程中,张作霖和帝国既斗争又合作,说斗争是因为张作霖也有巩固自身地位、维持独立的一面,说合作是还需要帝国支持,但整体而言合作大于斗争。这种既斗争又合作的态度贯穿了张作霖执政始终,有些时候合作多一点,有些时候斗争多一点,如果我们心平气和地想就觉得这种情况太正常,两个公司做生意谈判不是也你来我往、斗争又合作呢?
但脑筋简单的少壮派军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张作霖是背叛,是忘恩负义——帝国一手把你扶持起来,你居然敢推三阻四?实际上满洲的地盘都是张作霖自己拿下来的,帝国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就因为这些作用就要对方俯首帖耳、恭顺得如同奴隶一样是不可能的。后来就算帝国把满洲全部占领,把满洲皇帝{译者:爱新觉罗·溥仪}请出来后,他对我们的态度总体恭顺,但恭顺背后也有不合作、也有斗争和反抗,这都是人之常情。
你哪怕养一条小狗,小狗都还有可能要咬你一口,你养个孩子,孩子也会叛逆一下——就因为这种叛逆你就要杀了小狗、杀了孩子?简直不可理喻!
当然,我现在77岁了,可以心平气和地想问题,我那时候30岁不到,在陆大学习时听到类似消息后也是义愤填膺,认为张作霖混账——就是混账,不是该杀!
张作霖死后,关东军少壮派欢欣鼓舞,而国内政界高层都对张作霖的死表示了震惊和哀悼,最显著的就是田中义一,他当时正在吃早饭,得知死讯后摔掉筷子,不由自主就说了一句“糟了!”,随后愤怒表示“陆军干出这种事来,使我们的计划化为泡影”,后来又大骂河本大作:“真是混蛋!简直不懂为父母者之心!”
当时担任张作霖顾问的是町野武马,他曾表示关东军杀死张作霖纯粹是嫉妒:满蒙五铁路将于七月正式发表公告,这件事为陆军探知,他们认为如果这件事成功了,就不仅是五条铁路问题——因为每条铁路都附有租借地,满洲就等于是日本的了,日本在满洲的地位已彻底解决。那样一来,军人们就再也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
所谓满蒙五铁路就是《满蒙新五路协约》,是大正14年帝国与张作霖签署的秘密协议,当初奉系将领郭松龄起兵反对张作霖,lián zhàn连捷,差不多要把张拉下马,为维持统治,张作霖请求帝国直接出兵。要出兵好办,拿利益来换,张拿不出钱,又没有其他重大利益,便把这个条约当做利益奉上,按照条约规定,帝国可在满洲再修五条铁路,且铁路沿线20公里的土地都仿效满铁成为帝国日本租借地。
町野武马说的有一定道理,如果这5条铁路及其附属地得到控制,帝国在满洲的利益将大大深化,但他夸大了铁路的重要性,满洲这么大,别说5条铁路附属地,就算再多5条又如何?还能全面控制不成?如果不信,你们现在可以打开满洲地图看看,一共有多少条铁路,光20公里就算控制了?我们当年打中国战争,几乎把中国国内所有铁路线全占领了,别说20公里,基本上能控制50公里。那又如何?打赢了么?没有!最后还是退了回来!
世界是很复杂的,单向度思维经常会碰壁,军人那种简单的脑筋在战争中尤其是生死关头很好用,心无杂念可以拼命,到和平时期就不行了,反过来也一样,和平时期的人民不适应战争,现在征召一个男孩子入伍,要拼命时他一定会想:我死了父母怎么办呢?女朋友怎么办?还有那些动漫、小说、游戏、电影怎么办?家里的小狗小猫怎么办?一想到这些,他就没有去死的勇气了——这都是正常的。
报界舆论有这样一种观点,说什么“昭和男儿、平成废物”,把昭和一代夸到天上去,把平成新一代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整天自言自语:“这样下去怎么行啊?日本要垮掉了,日本将来会灭亡的……”还有一些老兵、老军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大谈特谈战争精神、昭和精神、昭和男儿,仿佛这世界没他们玩不转,每年还要组织老兵胜利大游行,一个个六、七十岁了还活在过去,我是看不惯的{编者注:这两段是平成24年{1981年}再次采访时追加,小林将军年已82岁,依然精神焕发}
现在情况已发生了显著变化,我们那个时候,每天可以慷慨激昂地宣誓“为天皇陛下尽忠”,随时随地愿意为陛下去死,当时谈论“天皇机关说”是大逆不道,但“天诛国贼”和昭和维新后,这种想法就黯淡了不少,现在如果你再去大街上喊一声“为天皇陛下尽忠”,一堆人准把你当精神病看……{编者注:这一段追加后,本社将文稿送进宫请示,陛下御览后批示:小林将军说得好,确实不需要再为朕去死了。能说一句天闹黑卡板载!朕就心满意足了,不说也没关系,老师教育过,为君者心态要放平和,帝国未来在于人民长久幸福,动不动要人民去死不是贤君所为……}
顺便说一句,外面以讹传讹的田中奏折{编者注:所谓《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在历史确实有过,不过那是东方会议的会议记录概要,而不是专题奏折,外界流传的内容也与真实性出入很大——最起码我在大本营这几年就没看到过日文版,历史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皇姑屯事变、满洲事变乃至卢沟桥事变等真相都解密了,死抱着田中奏折不肯说有意思么?所以这事情就是不存在的。
至于流传更广,被中国人耿耿于怀的“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这句话也存在很多问题,这句话首先不是田中说的,其次也不是刊载在《田中奏折》上,但这句话确实流传过,是谁说的呢?是皇道派头目荒木贞夫大将,226事变后他被整肃了,所以国际舆论就把帽子扣到田中身上,其实是真冤枉。荒木贞夫是在内部和皇道派军官们训话时个别说的,也不是通过公开发表的文件表述。其实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这么chì luǒ裸的话怎么可能刊登在正式公文上?
事实证明这条路也行不通,满洲拿下来了,中国根本征服不了,非但征服不了还大伤元气,幸亏堀悌吉、石原莞尔、东久迩宫稔彦王等昭和巨子及时调整战略,从中国战场退兵转而去解放被英国殖民者统治的印度【译者注:把侵略、占领印度说成是解放,dì guó zhǔ yì者的心态跃然纸上,请读者注意鉴别】,进而打通了轴心一体化联系,这才扭转了战局。所以我说现在的人根本不配搞平成维新,他们有这种能力和战略预见么?没有!他们的能力和预见性还不如我呢,让他们搞维新一定是瞎搞,我第一个反对。{编者注:原话如此!}
自皇姑屯那辆列车出轨后,日本政治便脱离了田中的控制,最开始他愤怒异常,在陛下{编者注:昭和天皇}问起时一五一十全说了,还保证一定严肃处理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要把河本送上军事法庭。刚从宫里回来,政友会的中野正刚就在国会以此事攻击政府参与谋杀它国大元帅,他刚想说明政府与此无关,担任陆军参谋总长的宇垣一成忽然跳出来说没那事,那是诬蔑陆军,往陆军脸上抹黑!
至于陆军为什么要和政府对着干,完全是因为裁军引起的:山梨、宇垣裁军后,陆军对政府的愤怒到达了顶点,宇垣一成表态和陆军无关也不是他本人的真实意思,因为裁军这件事对他威望打击很大,使他需要转嫁压力,压力怎么转嫁呢?就只能转嫁到首相头上:裁军不是我宇垣一成主张的,是首相和政府逼迫的;皇姑屯的事,陆军说没有就没有!有也没有!有责任政府去担当!
这时候田中才知道他管不了这事:河本的后台是关东军,是全体帝国陆军,这下他抓瞎了。因为不仅宇垣一成这么说,陆军中枢部门的少壮派骨干军官,如:永田铁山、冈村宁次、小畑敏四郎、山冈重厚、矶谷廉介、板垣征四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山下奉文等人都采取坚决维护河本的方针,反对以军法或司法程序处置河本。同时也得到陆军大臣白川义则及荒木贞夫、小矶国昭等参谋本部首脑支持,形成陆军全体结成维护河本的阵势,而执政党政友会的首脑也强烈反对处置河本。
田中是聪明人,知道不能硬来,否则内阁会倒台,便换了口气,跑到宫里和陛下说:“查了,和陆军没有关系,确实是南方革命军干的。”
这种出尔反尔的态度把陛下气坏了,一下子就把他给轰出去。还对侍从长铃木贯太郎说田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以后不需要再来见他。铃木就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田中。田中一下慌了,失去天皇信任,内阁一定维持不下去,后来确实如此,他勉强继续支持了一年,最后还是在次年7月2日辞职。
当然河本大作也没捞到便宜,或者说捞到大便宜,他当时按退役处理,在离开关东军之前,坚持推荐板垣征四郎继任关东军高级参谋,尽管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心中另有人选,但因河本替关东军及村冈司令官本人承担了皇姑屯事件的责任,村冈只好让步,同意板垣接任河本的职务。河本被编入预备役,由后来的陆军大臣阿部信行斡旋出任中日实业公司顾问。
这件事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少壮派可以无视中枢和政府的意见自行其是,只要同僚们认可,哪怕搞砸了也不会怎么样,大不了退役搞经济去。另外他把板垣征四郎弄到了关东军,又过了一年,石原莞尔也到了关东军,两个人本来就是好朋友,现在终于可以开始联手了。
当然板垣和石原比河本要靠谱得多,考虑也多,陆军流传着一句话:“石原之智、板垣之胆”,石原排名要在板垣之前。现在不是有个著名的音乐家叫小泽征尔么?这名字我一看就要笑,这分明是从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中各取一个字拿来命名的!{编者注:我们向小泽征尔先生求证,他表示小林将军说的一点不错,他父亲极其佩服这两人,所以拿来命名},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因为我的名字也是我父亲拿了别人的名字给我命名的——光秀!就是从明智光秀这得名的。
我有点懂事时曾问过父亲,怎么不叫我秀吉{译者注:日本战国关白丰臣秀吉}或信长{译者注:日本战国大名织田信长}或家康{译者注:德川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呢?哪怕叫信玄{译者注:战国大名武田信玄,人称甲斐之虎}也威风凛凛啊。
父亲回答很有意思:“这些都是主公的名字,你不配用,我觉得你当不了主公,你能做个大将就很好了!至于为什么叫光秀而不选其他,你将来自己思考,本能寺之变我还是懂的。”
说来惭愧,这名字我真正弄明白意思、涵义和父亲的希望已是快50岁的时候了,说起来真怪,我父亲只念过3年书,根本不懂战国史,他所谓的那点战国知识全是道听途说来的小说和话本,但就是给我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对了,我那个早夭的弟弟叫清正!{译者注:日本战国武将加藤清正}
言归正传,当初河本暗杀张作霖,是希望趁着满洲群龙无首一举控制,但这希望很快就破灭——张学良成了满洲地方首领,还造成了反效果——张学良察觉帝国与张作霖被害有关,对帝国采取了疏远、防范的政策,态度比张作霖还差,又采取了满洲易帜的方式和南方蒋zhèng quán完成妥协,所以头脑简单的军人把事情搞得更坏。
这时候政客又开始发挥作用,他们希望收买奉系军阀杨宇霆来取代张学良,但杨宇霆很快就被张学良击毙,这条线也断了。更让少壮派军人惊恐的是中东路事件——昭和5年7月,也就是田中内阁倒台的同一个月,在南京国民政府怂恿下,张学良以武力强行收回当时为苏联掌握的中东铁路部分管理权。17日,苏联政府宣布从中国召回所有官方代表,要求中国外交官迅速撤离,断绝外交关系。9至11月,苏联远东特别集团军进攻中国奉系军队,张学良战败,不但梁忠甲旅长以下很多重要军官被俘虏,其这几年武装起来的军队遭到严重损失,根据观察,至少2个旅重创将近覆灭,其他4个旅中创需要重整。
双方在当年12月份签署和平协定,张学良不但没收回中东路,还赔出去更多,更重要的是,南方蒋zhèng quán口头上说支持他,实际上没有一点实际援助,而中国布尔什维克zhèng quán站在苏联一边,强烈反对张学良。我这个半个布尔什维克永远进化不了到十足的布尔什维克就是这件事触动的——按照我朴素的理念,张学良再不好也是中国人,而且他是为收回中东路而战,苏联再好对中国来说也是外国人,哪有中国政党不帮自己人帮外国人呢?就算再看不惯,两不相帮总可以吧?这件事我在后来潜伏初期与zhōng gòng方面也有争论,暂时不表。【译者注:这段污蔑之词请注意批判鉴别】
中东路之战造成了三个后果:
第一,关东军对苏联军队产生不安感:这种不安来自于苏联完成一五计划后国力大增,甚至已超过了日本,这是我们从军队的战斗士气和锐气中看出来的,苏方物资充足、装备完善,和日俄战争时期士气低落、物资匮乏、准备不足完全是两回事;
第二,政界要人对失去满洲充满恐慌感:因为苏联一旦恢复和强大就必然向满洲渗透,张学良zhèng quán抵挡不住苏联人,南方蒋zhèng quán不实际支持他,内部还有中国布尔什维克为苏联人充当内应,这是非常可怕的状态,很可能某一天醒来苏联就占领了满洲,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防止满洲chì huà——这也是石原元帅回国后和我聊天时谈起的,我深以为然;
第三,关东军对张学良zhèng quán充斥着蔑视:一方面认为张学良的执政能力和政治智慧比他父亲差太多,傻乎乎上了别人圈套,这种人不难对付;另一方面认为张学良的军队不堪一击,奉系最好的部队原先是郭松龄带领的,在其反对张作霖的过程中损失殆尽,后来张学良又重建了新军,很多武器从帝国购买,但这支新军对上苏军却不堪一击,由于关东军认为自己比苏军还强大,对奉系军队根本不放在眼里——事实也确实如此。
现在帝国心态已完全扭转,从政治解决满洲问题开始过渡到军事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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