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同志,您对当前的中日问题究竟怎么看?对中日战争的局面未来怎么看?”晚上9点多钟,外面已一片寂静,等候多时的安子文和小林光秀才等来了刚刚散会的徐向前和林哲,实际上林哲自己也等待得有些焦急上火,不过组织纪律性他还是懂的,因此最后还是等到了徐向前前来。在安子文的介绍下,双方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林哲会讲俄语,但不会中文,在延安期间主要靠的是翻译,不过现在有小林光秀在,翻译的任务就轻了很多。
4个人在炕上围成一圈,徐向前还让警卫员带来了一堆花生米和炒黄豆——这可是高级干部才有的配发,于是4个人一边吃着花生黄豆,一边开始天南海北的胡侃。
“中日问题的实质嘛……”小林光秀张了张嘴,最后讪讪一笑,“不好意思,这话我不能说,我说了我怕觉悟不够,贻笑大方,等我好好学习布尔什维克主义后再来说这些话。”
“咦,你不是说学过马列著作么,还和中西功同志讨论过?”林哲道,“现在怎么又说要重新学习了?虽然每学一次都有更深的感悟,但不至于你学了这么多没有想法吧?”
“学过一点,也和中西功同志探讨过,不过我们谁也没说服谁。”
“说说嘛,小林同志,你们当初怎么争论的?我们只是同志般地探讨,又不是思想批判,再说你也不是党员,非党员对党、对布尔什维克有误解是很正常的……”徐向前鼓励地说道,“你要是一口流利的马克思思想,一水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我反而要不自在起来,毕竟我学马列也没有学到家嘛……”
小林光秀为难地看了看安子文,后者的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让小林光秀说假话是不可能的,说真心话冲击又太大,可他又不能阻止对方说,真是为难。
眼看小林光秀有顾虑,徐向前便换了个话题:“那这样,我们先不说这么深刻的话题,我们聊聊家常……听说你是农民出身,家里很苦?”
“我家是标准的贫农……前几天警卫员和我说了他们小时候的情况,实际上我小时候比他们苦得多,我几乎就没有吃饱过。”小林光秀笑笑,“是到了军队,考入了士官学校才第一次吃饱的,自从我入了士官学校,我们家情况就好了起来,父母亲、弟弟妹妹都松了口气……林哲同志也是日本人,一定知道士官学校不仅不收学费,只要考入就当是候补军官对待,每个月发薪水,自己用肯定有多余,我比一般人更省一点,多余的全部接济了家里。所以我个人有一个观点,这是日本兵战斗力还不错的来源——在军队他们感受到了温暖,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林哲点点头:“这情况是存在的,军队就对士兵进行xǐ nǎ,让他们成为军国主义的牺牲品,成为武士道的牺牲品,通过让军队而不是农民、工厂、或者其他职业过上温饱的生活,培养他们对军队、对天皇的认同。”
徐向前和安子文的眉头皱紧了,他们当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之所以日本兵能打到最后坚决不肯投降,武士道和忠君思想固然有毒害,归根到底还会利益驱动——只有军队这样一个上升通道,难怪国民都爱好打仗。
“我仔细比较过中日两国军队的差异,实事求是地说,日本军队中是不存在喝兵血这个举动的,也没有兵为将有的可能性,所以大体上普通士兵的待遇和生活都能有极大改观,当然,我并不否认军官尤其是中高级军官贪腐情况不少,在我看来,这些贪腐固然造成了恶劣影响,但还没有到影响战斗力的地步。”
徐向前点点头:这个结论很重要,中高级军官虽然贪腐,但因为基层官兵的待遇可以维持,所以不会影响士气,间接不会影响战斗力。
“至于林哲同志刚才说的出路,我觉得其实是不存在的。”小林光秀摇头道,“其实就日本本国,我认为找不到一条不对外扩张就能实现富裕的道路,所以扩张是日本的天性,这是战争的必然性。”
“为什么呢?”林哲也觉得奇怪,“如果我们能实现布尔什维克革命,通过生产资料的重新分配,摆脱地主的剥削,像你们家这么勤劳,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这是不可能的,我最初的时候也这么想,但随着我了解到的数字越多,掌握的资料越详细,我就对这个结论越悲观。”小林光秀苦笑道,“现在日本本土大概有5000多万人口,比中国最多的四川省人口还多,而日本面积大概只有四川的6成,如果算可耕地,那估计只有四川的三分之一,粮食单产量姑且当差不多。请问,现在四川省如果突发灾害,三分之二土地绝收,又没有外来救济,诸位以为四川会不会发生大饥荒?”
徐向前等人都脸色沉重地点点头。
“所以,中国和日本面临的问题是不同的,中国的问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日本的问题是不患不均而患寡——换而言之,即便现在在日本推行gòng chǎn主义革命,把地主全部打倒,土地全部平分,人民还是过不少富裕的日子,充其量可以改善一点……”小林光秀道,“我在满洲呆了6年,我看得很清楚,满洲农民的生活水平远远超过一般日本农村,我们在灾荒时卖儿卖女,甚至还有把农村女孩子卖到南洋当jì nǚ的,没有办法谁这么做?但我在满洲似乎没听到这样的流言。”
林哲和徐向前点点头,国内卖儿卖女情况也有,但如果没有军阀土匪混战,这种可能性要少很多。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日本发展工业,用工业产品交换粮食维持人民生活,可惜的是日本本土偏偏还缺乏资源,战国时代还有点银矿{石见银山}、铜矿{足尾铜山、别子铜山},到现在为止,基本已开采得差不多了,所以战国时代虽然日本没有对外扩张,但因为资源丰富,日子还是很好过的,那时候世界普遍黄金和白银的比价是1:15左右,唯独日本是1:5,为什么?就因为日本黄金很多,连搞金本位都有资格。”小林光秀道,“因此直到幕府时代,日本依然勉强能够维持闭关锁国的状态,人口数量也不少,靠的就是这个。直到黑船打破了日本的平静局面。”
“所以我有一个论调,如果将国家划分阶级,那相对于英法美这些国家,日本是国际上的无产阶级——匮乏资源;中国也是国际上的无产阶级——匮乏技术。一方面日本匮乏资源,一方面人民好斗,再加上周围环境适宜扩展,日本自然而然就走上了扩张这条道路,这是日本富有侵略性的根源所在。至于中日战争,我认为其实不应该发生的,因为中国和日本习惯、风俗、文化、文字都是比较接近的,在东亚这个地方,类似中国和日本这样接近的情况是没有的,双方应该携手把欧美势力赶出去,资源富饶的南洋应该成为中日共同控制的地盘,而不是你死我活的自相残杀……”
徐向前笑了:“你这个主意一点也不马列啊,本质上还是要对外侵略。”
小林光秀也笑了:“所以说我没学好,我还是亚细亚主义那一套,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我唯一遗憾的是中日反目成仇,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小问题,比如满洲。”
“对,满洲问题绕不过去……”
“说句真心话,满洲事变的发起者石原莞尔我认识,他当初不过想从满洲弄一点好处,没考虑过全面占领——您也知道,日本比较穷,一直喜欢占小便宜。本来如果反抗激烈,日军就会退兵,就像这次中日全面战争打了近6年,日本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损兵折将、浪费军费,浪费的军费比起从中国抢走的东西多得多了。可偏偏张学良不抵抗——这就好比碰到了一个土财主而力量又微弱,如果是gòng chǎn党打土豪分田地,会因为这个土豪不抵抗而少分他的财产么?”
小林光秀最后说了句俏皮的话:“所以我要加强学习、加强改造,看看马列主义如何找到一条适合日本的道路——既不用扩张,又能让5000多万日本人民过上好日子的道路,这段时间我看了毛主席的书和文章,我对这一切挺佩服,德国有德国的国情,俄国有俄国的国情,所以他们提出的方法和论调都是适合本国国情的,中国也有自己的国情,所以中国革命要成功,一定要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既要精通马列还要掌握中国的实际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我觉得说到我心坎上了。至于日本,我想说要想革命成功,肯定也要懂马列再掌握日本的实际情况,不是我背后批评日共,日共或许懂马列,可日共脱离日本人民高谈阔论,所以他们的支持者不多,中西功同志算是很能体会底层,很了解现实了,但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是蛮天真。”
这句话说得林哲脸色有点难看,不过小林光秀下一句话他就高兴起来了:“我很期待在林哲同志带领下,一边掌握马列,一边学习掌握日本的情况,为日本革命作出贡献,毕竟我也是贫农、无产阶级出身,虽然当了军官,也没有发家致富想欺压人民的念头,我还是希望能为普通日本国民找一条出路的,穷兵黩武搞军国主义肯定不是出路!”
聊到将近12点的时候,聊天会才结束,徐向前临走前和小林光秀握手:“小林同志,你的很多话让我茅塞顿开啊,我们抗大热诚欢迎你加入,希望你给同学们多上上课,多讲讲日本的情况,多宣扬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哦,不对,是日军必败的道理!”
林哲也和小林光秀握手:“小林同志,我们也要精诚团结,共同合作,早日为推翻军国主义统治,为日本人民谋求福利找到一条出路。”
“我一定会努力的,如果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也请你们多多批评我,帮助我。”小林光秀深深鞠躬,“拜托了!”
“都是自己同志,互相帮助,互相提高,以后不要行这么大的礼了!”
第二天,徐向前向毛汇报了昨天夜谈的情况,并表示准备将小林光秀接过去,让他充当教员同时配合林哲的工作——这两方面不冲突。
毛笑了起来:“听你这么说起来,小林光秀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虽然民族主义情绪多了一点,但还是可以改造的嘛,我们没接触马列前不也是民族主义者?我还说过湖南独立呢!立场、思想、见识可以改造的嘛。而且小林光秀有一个好,他比我们很多同志都脚踏实地,知道不能迷信权威,不能迷信书本,不能迷信过去的经验,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还说要把马列真理和日本实际相结合,光这一条,我看理论水平就比我们党内有些抱着本本、教条不放的同志要高明!他那个反游击战战术总结,虽然从立场和思想上来说是绝对反动的,可确实也行之有效,我们抗联的同志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嘛,人家为什么厉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是搞实地调查研究、搞深入基层钻研出来的,这股子认真劲要学习。”
“但他有些想法恐怕……”
“不碍事,不碍事,让他和同学们讲,不过讲之前先要沟通一下,注意场合,控制范围,要让人家说话嘛,如果都讲我们这一套,怎么能吸引日本兵过来投诚?这点我觉得他比林哲同志好,林哲同志还是喜欢推广莫斯科那一套,有些时候比我们那28半布尔什维克还不接地气,是要有个人旁边提醒他……”毛笑道,“我忽然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一面……”
“过几天吧,等他正常工作后适应环境让他来拜见主席。”
“也好,让群众先听一听他的声音和反响,然后我们再和他谈一次,谈一次,进步一次,提高一点,多几年他就可以变成马列主义者了……”毛微笑起来,“一个本土化的马列干部很要紧啊。”
徐向前点点头,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