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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从满洲到华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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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训练滑雪队时,我其实已带着手下去勘察过具体地形和情报,对大致情况已有了数。说到底,我是基层一线尤其是侦查尖兵出身的军官,不是那种一直在机关,几乎不下基层、更不用说去一线带兵的昭和参谋,不看现场我会发疯的。


 昭和参谋们最喜欢的动作是看地图定方案,然后根据地图提供的要素比划比划就敢给下面出主意、定策略,甚至会说几月几日必须赶到某地这样的话。当然和一般讽刺不同,地形、等高线、道路他们还是会注意的,倒不是真在地图上用尺子一量就闭着眼睛不管什么地形都当平原给你定时间赶路,但实际状态远比你考虑要复杂的多,比如道路经过这么几年有没有损坏或改道?水源是不是充足?旁边是否可能有阻击?


 这种行军路线如果是单独少数尖兵和侦查部队走,那或许没问题,大部队通行就会遇到问题,很可能就完不成到到达时间的硬性规定。这时候怎么办呢?聪明且清醒的军官会用第一种,抽调一部分兵力轻装前进,以较快速度抵达,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发电报:“我部已抵达指定位置。”这是假话么?不假!我部嘛,一个兵也是我部!但后方通常会理解为全部,好在基本上也没什么大问题,这就容易糊弄过去。


 第二种办法就是傻办法,硬上,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强行军,强行军的结果可能准点到达,但士兵的体力和锐气消耗殆尽,马上投入作战就比较困难。


 当然还有第三种办法,报半真半假的情报,说“我部遭遇敌人阻击……”、“我部发现周围敌情……”阻击也许有,敌情也许也有,但可能都不大,无非是讨价还价争取时间而已。


 说到底,战场这东西不是凭主观想象就能得出结论的,就像满洲事变,石原莞尔策划得这么好,能考虑的因素全考虑了,时机也精心选择过了,他能预料到张学良不抵抗?如果连这都能预料到就是神了!所以中国古代兵法总结得很好“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译者注:语出《孙子兵法》中的《计篇》】


 这次给我安排的战场是吉林省松原附近,距新京差不多150公里,距离哈尔滨差不多160公里,东面是平原,西面就扼守山区和湖泊,算一个比较理想隐蔽场所,有不少游击队活动,板垣副参谋长安排在这里也有照顾我的意思:一来这里哈尔滨和新京都不远,万一有重大战事可以随时得到增援——只要一天足以;二来这里游击队比较多,容易立功。


 也许有人会惊呼,距离满洲国首都150公里的地方就有这么多游击队?当时情况的确如此,治安形势是很严峻的。


 我第一次去松原实地勘察地形大概是11月4日,然后又间隔3天、4天去了两次,由于我以少佐大队长的身份身先士卒,李将军有点面子挂不住,坚持也要陪同前来,不过他年纪确实有点大了,再加这么多年安逸下来,早就失去了吃苦耐劳的锐气,只来了一次就受不了——这还是我们骑马查看为主,后来我就劝他不要劳心劳力,毕竟我比他年轻不少么。


 他看我不像是讽刺,或者也确实支撑不住,第二次就不再前来,而是派了他的侄子,也姓李,还是士官学校毕业的,据说在跟着他做副官,让他跟着我一起。当初为了控制满洲国的国防,我们利用投诚的中国旧军队、旧军官组建了满洲国军,然后将全国分为12个军管区,但为切实控制部队防止出现意外,所有军队关东军都是要派人的,基本上叫联络官。


 联络官虽然能控制住将领,但控制不了部队,因为帝国陆军和中国军人是两个想法,而且我说实话,这批联络官多少带有高高在上的味道,对长官不是很尊敬,这就使得关系闹得很僵。后来就改进了,选拔满洲国人去读士官学校,开特科!基本要求是头脑灵活、会日语,能效忠满洲国,能与关东军保持密切联系。他的侄儿就是这个机会下被选拔的,这种特科与标准的士官学校科是两回事,相当于速成科和特别科,不但要求简单,连选拔也定向,比日本学生简单多了,不过这是额外招募的,不占用基本名额,学生们也谈不上抗议。


 读者不要以为士官学校出来做个基层军官不起眼就以为士官学校很好考,这是大错特错的观念,当初旧学制中,有所谓“一高、三高、海兵、陆士”的说法。“一高”指位于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三高”指位于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海兵”指的是位于广岛的海军兵学校;“陆士”指位于东京的陆军士官学校,这都是相提并论的顶尖学校。一高和三高分别可视作东京帝国大学与京都帝国大学的预科,虽然士官学校入学考试的试卷难度不如一高和三高,但一旦考上则学杂费全免、且有薪水可拿,故而吸引了大量家境贫寒的学生报考,以致入学竞争压力甚至略高于一高和三高。


 士官学校录取比例多年来稳定在2-3%,陆军人数还多一点,海军更难,像我毕业时整个小学80多号人只有2个考进士官学校,其中我运气很好是第一次考进,另1个是复读了1年后才考入的。所以我孩子据此认为我是学霸,其实真不是,当时比我读的好的学生还有一些,不过他们家境普遍比较好,都冲着一高、三高去了。在家境贫寒的学生中,或许我才能名列前茅,真到了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看到全国的优秀人才汇聚一堂,你才知道真正的学霸是像石原元帅或堀长官那样让你一辈子仰望的。所以海军搞吊床号我觉得也能理解,这种心态读书时就养成了——你学习都不如我,凭什么说比我能耐大?


 现在由于普及高中教育又取消中学预科直通大学的政策,一高、三高的名头和以前比不行了。国家长治久安,30多年不打仗了,军人地位也有所下降,或者不如说整个国家国民生活改善、家境贫寒减少,少子化趋向出现,还停止了从初中招募改为一律从高中毕业生招募的做法,所以士官学校也没当年那么吃香了。这我认为都正常,我唯一担心的是年轻人的身体,那可真是下滑得厉害:我今年82岁,如果现在让我去跑5公里,速度虽然慢点,但还可以完成,我儿子60不到,5公里已经跑不动了,快60的儿子我没什么好抱怨,我那30出头的孙子前年陪我跑了一次居然气喘吁吁,跟不上我老头子的步伐不说,整个人最后差点要瘫倒在地,还是我扶他回家,我才感到绝望——这种人要是去当兵,第一个月就得死!从这个意义上说,“昭和男儿、平成废物”的调调或许还有点道理,但现在体能这么差,还敢动不动叫嚣打仗?真以为打仗就不用体力了!除了体能下降,近视率也是个大问题,我看现在一半年轻人都戴眼镜,这真是要命!{编者注:此段系第二次采访时添加,平成23年,日本本土16-30岁的近视率将近53%}


 说起士官学校和中国留学生,我又想起某些故事,不吐不快。


 日清战争后,由于帝国胜利使清国上下的观念进行转变,从看不起帝国到羡慕、敬仰,有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到日本学习军事技术,前前后后可能有1000多人,形成了独特的留学生潮流。【译者注:自1900年第一期到七七事变前后毕业的最后一期,中国{清国}留学生共计29期,将入学但未获毕业的也包括进去,接近1800人】


 赴日留学生并不单纯指中国,还有韩国{编者注:日韩合并前}、印度、暹罗等其他国家,学制与日本学生不同,所以中国留学生的“几期几期”是独自排的,与陆士日本毕业生的“几期几期”并不一样,不但学制单独排,授课也是分别授课,这里面并不全然是歧视:一则外国留学生入学只需递交申请,无需经过严苛的入学考试,所以学力基础肯定不如经过严密选拔的帝国学生;其次他们毕竟是外国人,日语水平也存在问题,需要补课;再次,外国留学生学习年限不定,与日本学生的学年难以配合;最后有些科目、课程作为帝国军事机密是不能传授外国学生的。


 因此,除偶然相合的情况下共同举行毕业典礼,及其他一些特殊典礼仪式外,陆士外国留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基本不会与日本学生一起,所以说蒋百里先生夺取第一、获得天皇御赐军刀之类都是传言,非要说第一,可能也就是同期中国留学生或全体留学生中第一,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和日本学生一起排名,更谈不上“中国留学生抢了日本学生第一名”之类的谣言。【译者注:即便日本学生也不是完全一致,因为日本学生中还区分了“普通学生”与“皇族·王公族学生”,后者不参加普通学生的成绩排名】


 不过蒋百里先生的水平我还是很敬佩的,实际上如果他们这批军人中的佼佼者和我们接受一样的士官教育,第一或许不一定能有,但排名上游肯定毫无疑问,至少比我肯定强——我写不出他那种“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学问。


 说到陆士就不能不谈蒋中正先生的瓜葛,后期我在中国潜伏,在gòng chǎn军中原野战军部担任副参谋长兼对外联络部主任,有一天司令员刘伯承和政治委员dèng xiǎ píng把我们召集起来开会,说dǎng zhōng yāng毛主席已下了部署,要与jiǎng jiè shí和guó mín dǎng进行全面战斗,要求我们在部队上下把蒋批倒批臭,要搞好宣传,发动民众,但又不能捏造,要有真凭实据。会上大家发表了很多意见,轮到我说话时我补了一句:“其他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jiǎng jiè shí的一个污点,他伪造学历!”


 中国历来是很尊敬读书人的地方,和日本一样有学历崇拜症,伪造学历这种事说穿了是人品败坏的显著标志,所以大家一听都很感兴趣,连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蒋先在东京振武学校【译者注:1903年开始办学】进行“预备教育”,但这并不是陆士预科,陆士预科叫陆军预科士官学校,振武学校所谓预科是自己宣传的,实际就是个学习培训班{编者注:类似于今日在各城市兴办的东京大学入学准备班,谁都可以办,其实是考前辅导班},且该校是专门针对清国留学生设立的,目的是针对学生进行军训与语言教育,蒋于明治40年{1907}7月入学振武学校,三年毕业后以“士官候补生”身份至驻扎新潟县高田的帝国陆军第十三师团野炮兵第十九联队实习,结果次年实习尚未结束便私自离日归国参加革命,压根没进过陆士的门,遑论毕业。


 蒋在部队实习干什么呢?没操作过火炮技能,主要职责是养马。我不是嘲笑养马,养马也是很重要的工作,没什么可耻的,我是嘲笑他乱造学历,造假学历也就算了,还敢大模大样地给陆军士官学校中国同窗会捐款5万元,表示自己也是这身份,这就假得不能再假了。


 前面说了,每一届陆军士官学校都有中国留学生,蒋的作为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蒋地位比较高,不便揭穿而已。而日本士官生因为并不清楚中国留学生情况,所以也分不清楚蒋到底是真陆士学生还是假陆士学生,再者毕竟蒋是中国领袖,谁也不会去想学历造假这个问题,士官毕业那不是太正常了么?唯独我是日本人又搞战史,还习惯于翻阅档案查找资料,又对蒋先生的个人履历感兴趣,当时就弄明白了,当然我不会去主动揭穿告发,这不符合我的个性,现在问到我头上就不能不把情况讲一讲。


 这句话一说,刘、邓二位和其他同志都很感兴趣,因为伪造学历他们也第一次听说,很稀罕啊,便嘱咐我好好把这个课题挖一挖,然后又报告给dǎng zhōng yāng毛主席,据说毛主席也表扬了我,去延安开会【译者注:1949年召开的七届二中全会】还当面和我说:“小林同志,他们说你细致全面不是没道理的,假学历挖得好啊,这是颗很大的炮弹!”后来你们都知道了,国共大战之前先打舆论战,有一条罪证就是蒋伪造学历、人品败坏,其他关于mài guó、反动、贪污、腐化的指责蒋都能驳斥,唯独伪装学历这件事不敢反驳,只能装没看见。


 这件事一出,gòng chǎn党方面对自己高级干部的学历也很重视,让他们重新申报并核实,没有可证明的材料或人员,宁可低报也绝不高报,像liú shǎ qí、周恩来虽都说读过大学,但其实没毕业,只有肄业,公开发表简历时不但说清楚肄业,还要写几个月肄业,像dèng xiǎ píng个人履历中有一段是赴法国勤工俭学,他就很谦虚地备注“说勤工俭学,其实只是做工,很少入校”,就是不打算给敌人留下把柄。实际上这批zhōng gòng领袖的学问我认为都不差,且做到了持续不断地学习,他们的能力绝不能仅仅用那张文凭来表示。像我这样说起来陆军大学毕业,在gòng chǎn军中算是高学历,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没什么战略规划和全局统筹能力,我顶多是个合格的战术参谋。


 另外要补充一句,我对蒋先生的评价远不像外界说的那么低。蒋先生的军事能力可能真的很一般,但政治能力绝对不差,甚至我觉得比日本一半以上的首相高明,他能够把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完成初步统一的样子,且多次在军阀混战中获胜、多次战胜政敌就说明了他的水平,为什么蒋先生最后失败呢?我觉得两个原因,第一,他遇到的对手更强大,蒋先生或许可以打80分,但毛主席可以打95分,就像《三国演义》中“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大家每每嘲笑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没想过有多少人折损在周瑜手上?第二,蒋先生的帮手不行,拖后腿,蒋的帮手是所谓四大家族,说起来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真的是tān wū fǔ bài、政以贿成,如果毛主席的帮手可以打80-85分,蒋的帮手大概只有25分,如何能不败?用我们日本人熟悉的话说,类似四大家族这种财团,老早可以天诛国贼了,可惜蒋没有这个魄力,他的部将也没有这个勇气,等到最后有勇气割毒瘤时,已兵败如山倒救不回来了。


 话题有些扯远了,继续回到这批特招的士官毕业生上,李副官人很机灵,日语说的很不错,虽然我个人反对这种将亲属安插在自己部队里的做法,但对希望控制满洲国军的关东军来说,有这样一个人才不会造成失控,所以后期都是他陪同我们进行考察。他毕竟是刚从士官毕业,人也年轻,不管怎么辛苦都咬牙顶住了。


 第二次侦查我运气很好,有人给我通风报信,谁呢?一只鸡!


 那天我去松原以西20多公里地方勘察,路过一片农田时忽然发现一只鸡在道路上啄食,我的副官立即扑过去将这只鸡抓住,还说:“长官,看来咱们中午有口福了……”


 我跳下马,仔细看了看场面,笑着说:“别急着吃它,这只鸡立功了。”


 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说这只鸡立功呢?因为我发现道路薄雪下有不少露出的谷子,且这个谷子数量有点多,远远超过一般收割后的剩余——我是农民出身,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秋收过后,农家孩子照例要去田边、地头、路上捡稻穗,这都是收割、装运时不小心漏下的,我小时候就带着弟弟妹妹去捡过,能拾掇出不少,运气好的话可供一家人吃上3天。


 但秋收已过去一个多月了,道路上、田边居然还剩下这么多未收拾的稻谷,甚至多到鸡都溜过来偷吃,里面一定有问题。我让人把附近一圈薄雪扒开,果不其然,发现了很多散落的稻谷——这状况多看几眼大家就明白了,这不是收割后不小心遗落的,是农民故意洒落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是给游击队供应粮食,明着他们不敢供应,便想这种办法。这也说明在满洲境内开展“归屯并村”行动取得一定成效,至少农民被集中起来后已无法用公开或大量输送的方式为游击队提供支援,只能采用变通、隐秘的办法。


 手下顿时勃然大怒,要拿农民们开刀,我制止了他们,说:“不能惊动他们,一来这件事不大,动不动就惩处观感不好;二来如果你们惊动了他们,游击队就会知道我们察觉了,不会再来,而我判断他们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一定会来。”


 这判断我有自信:等到12月,松原就会降大雪,那时候游击队再来就没用,谷子全被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怎么弄回去?现在这样一点点薄雪才最好——又隐蔽,又不难翻。


 于是我们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到了村里,我找到了这只鸡的主人,问他买,对面不敢收:“太君要尽管拿去,不要钱……”


 我摇摇头,让李副官掏了五日元,买了鸡鸭、买了鱼肉和其他菜,还弄了点土烧酒,就在一户农民家中饱餐一顿后离去,马也让农民帮我们用大豆喂。5日元价值可不低【译者注:1日元相当于1银元】,吃两顿饭都不用这么多钱,所以村长临走时还塞给我们3瓶高粱烧,我收下后哈哈一笑就走了,当地对我们印象很好,唱红脸还是很有效果的。


 离开只是假象,晚间时分我又把人派过来,让他们就在这里盯梢,看到底什么人来捡这稻穗,发现了也不要声张,先跟踪去向,再探明他们的营地,这样才可以把敌人一网打尽。


 为鼓舞士气,第三次侦查时我又来过一次,还亲自蹲守了一天一夜。11月下旬的松原夜间冷到大概只有零下8-9度,北风呼啸时很难熬,再加也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来,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但我埋伏一夜后第二天还是生龙活虎地起来,周围人全敬佩得不得了,这时候我就和他们吹牛:“一天一夜算啥,十多年前在西伯利亚为了和俄国兵打仗,我带着侦查尖兵在雪地里整整埋伏了三天三夜,那地方温度比这里还冷至少10度,照样挺过来了,战斗打响就像豹子一样冲出去……”


 其实我最多一次只待过3天2夜,而且那次真的是全身上下一片僵硬,完全是靠年轻硬扛过去的,但吹牛鼓舞士气嘛总免不了要这样做,这样我在大队中的权威就树立起来了,军官们都能服我,等他们依据我的办法真等到来拾掇谷子的游击队又顺藤摸瓜找到游击队营地后,部队上下对我已完全服气了。


 这时候正好各方面准备完毕,滑雪队也基本训练完成,做完战术讲解后就可以出兵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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