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这一节在大本营秘密教材中不存在,系再版后由作者追加。
我叫小林光秀,明治32年{1899年}出生于神奈川县一个农户家庭,是家中老大,上有父母双亲,下面还有2个妹妹,1个弟弟,一家人虽然过着困苦不堪的生活,但总算能够勉强维系下去,在最恶劣的时候也没饿死人,不过也就是勉强没饿死而已,我去上小学、上中学时经常饿着肚子,由于营养不良发育迟缓,还常年被同年级但高我一头的富家弟子欺负,我经常和他们打架,虽然很多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下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还是会奋不顾身扑上去和他们打。
因为我读书还算用功、成绩也还可以的缘故,老师、父母对我这种顽劣的性格予以了极大的包容,受惩罚的次数不多——基本就是被罚不准吃饭,所以我忍饥挨饿的本事就是从少年时期养成的,幸好老天眷顾,这种长期营养摄入不足的情况没有给我留下胃病或者造成发育不良,我个头最后也长到了1.69米,在当时不算矮了。
在我中学即将毕业时,父亲问过我将来的志向:“光秀啊,你打算将来干什么呢?”
那时候正好帝国投身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再加上日清、日露两场战争的胜利大大刺激了民间愿望,每次看到那些军官神气活现地佩戴着指挥刀回乡探亲的场面让人激动不已,听说当了兵特别是当了军官以后不仅可以天天吃饱,还能有鱼、有肉吃,我就羡慕得不得了,因此10岁后从军对我这样的野孩子来说有着格外的诱惑力,当父亲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父亲大人,我要去参军,我要当军官,我觉得我不比他们差,我也能当上将军甚至大将,而且士官学校听说不要学费,我能为家里减轻负担。”
“你要当大将?”父亲的眼珠子瞪得滚圆,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光秀啊,有志向是好事,但好高骛远是会载跟斗的,你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先把士官学校考上吧?对了,你想去当陆军还是海军?”
虽然他们说海军伙食更好,但我对那些海上漂的大家伙有些本能的害怕,再加我是农户出身,对田地、对马匹什么的更熟悉,便道:“当陆军吧,海军听说要学英文,我恐怕有点难。”
大正4年{公元1915年},我考上了陆军士官学校,经过3年学习后我顺利毕业,此时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帝国投身对露干涉战争{也称西伯利亚战争},本来军部踌躇满志希望有一番作为,最少也要把远东和西伯利亚割下来,结果断断续续打了4年,除耗费十亿多日元军费外一无所获,最终退到《朴茨茅斯和约》一线,后来干脆灰溜溜全退走了。
这是军部上下引以为耻的大事件,据说还引发了政治动荡和高层洗牌,国内也引发了各种各样的混乱,包括席卷全国的“米骚动”,但整体而言,除了条件艰苦一点,必须经常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外,其他都还不错,基本符合我的预期。
由于我吃苦耐劳又悍不畏死,在4年战斗中立下了一点功劳,中村联队长很赏识我,不但军衔顺利地从少尉晋升为中尉,还张罗着要帮我介绍一门亲事,对方是下桥家的小姐,父亲是静冈县一所中学的校长,母亲据说也算是小家碧玉,他还给我看了静子小姐的照片——文静聪慧而又不失端庄,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家庭的好孩子,和我平时在农村见到的野姑娘完全不同。
这样的家庭虽不算最拔尖,但对我这种普通农户出身,家里负担又重的农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高攀了,看照片第一眼后我就喜欢上了静子小姐,不过我有自知之明,结结巴巴道:“长官,我家里情况您是知道的,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负担极重,您看军中同僚去外面玩乐我都不太敢去,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得把钱留下来寄回去……静子小姐我很喜欢,但坦率地说,实在高攀不起。”
“小林君,这有什么,你家里是你家里,你是你!你身上蕴藏着蓬勃朝气我很喜欢,我和下桥先生的弟弟是军校同年,和下桥先生也谈得来,和他们介绍过你的情况,他们都认为你很不错,吃苦耐劳,勇于拼搏,有男子汉的气概,像个堂堂正正的帝国军人!你宁可不去吃喝玩乐也要把钱省下来寄回家去,他们也很感动。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说将军这种远话,当个中佐、大佐是不成问题的。万一将来打仗,你飞黄腾达的时候就到了——凭你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里吃的苦,还有什么苦不能吃?”他拍拍我的肩膀,“经济什么的不用多考虑,女方不会要彩礼,甚至还有一份不菲的嫁妆,房子也会给你准备的,就在静冈县。这样人财两得的好事可不多了。”
“可是……我……我可能接受不了入赘。”
“哈哈哈哈。”中村联队长大笑起来,“就知道你小子死心眼,放心,不让你入赘,下村家还有两个男孩子呢!怎么样,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次回国我就带你去见一下面,拜访下桥先生和静子小姐。”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那一刻我激动的心情简直溢于言表,无法用语言来表示:长官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呀,不仅在仕途上栽培我,还帮我找这么好的妻子,这样的长官如果在战场上让我去自杀冲锋,我肯定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很多年以后等我自己也开始为手下年轻军官介绍亲事时,我终于明白了这其实都是一脉相承的套路:军队中有各种各样的派系,每个派系都竭尽全力地扩充自己的人马,年轻有为、有上升空间的年青将校是他们最喜欢的,通过师生、同乡、同学、亲戚甚至联姻来构筑一张层层叠叠的大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通常这种派系露出水面的是陆军中最出名的将军,但光靠将军办不了事,他必须通过自己的派系把命令和信号传递下去,这也是为什么陆军后来在进行整肃时经常成串成串地将军官们连根拔起,一起纳入预备役——不是说下面的人犯了错,而是上面的头头倒了,没人再能指挥而已,既然指挥不动就只能一起清场。
当然也有聪明人会想着跳槽、想着改换门庭,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有成功当然也有失败的,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大家都有一种事二主的感觉——当面不说,背后也会议论。
像我这门亲事介绍中,中村和下桥两名联队长都已是大佐军衔,且可以保证5年内一定能当上将军,他们就要为自己培养梯队,下桥大佐和我没有接触,哪怕他是中村大佐的同学也不可能指挥我,但我娶下桥小姐后,他就是我的叔叔,将来指挥我理所当然,而中村这边也将自己亲戚介绍给下桥大佐麾下的年轻军官结婚——之所以采用这种交叉介绍、联姻的方式,就是希望将派系力量扩充到最大。
虽然侧面来看动机并不纯粹,但我到今天依然还十分感激中村长官——没有他一力提拔和力挺,我这样的贫苦野小子怎么能有机会娶上静子这样的好姑娘?
回国后是我第一次和静子小姐相见,虽然我和她只说了短短5句话,但我们两个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写信给家里时,父亲喜出望外,认为一定是祖宗庇佑……
大正12年年初,我和静子小姐结婚,新家就安在静冈县,婚后的幸福日子让我陶醉了很久……
或许老天不愿意让我太得意忘形,当年9月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关东大地震,我所在的联队紧急出动去救灾,等我赶到神奈川时,全家人全部罹难。这一打击让我痛不欲生,难过了很久,甚至也影响了我在军队中的表现,同僚们都评价我像疯了一样,在训练新兵时简直是把人往死里练,对自己也天天玩命,又是静子温柔的安慰让我终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
大正14年,我和静子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小林惠子,新生命降临冲淡了痛失亲人的悲伤,在惠子满月后,我带着全家去了一趟神奈川祭奠,并告诉他们小林家后继有人了。自那以后我很少去神奈川,因为怕勾起伤心事,神奈川人也几乎忘了我。以至于子女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静冈人。
孩子出生后,我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和孩子待在一起,岳父大人就劝我:“光秀,你还年轻,要把心思多放在进步上,你当年不是说要当大将么?我看你读书成绩不错,也能吃苦静心,为什么不好好准备去考陆军大学校呢?”
他的劝告让我如梦初醒,我当初口出豪言壮语说要当将军、甚至还要当大将,没有陆大文凭怎么行?{译者注:陆军传统,没有陆大文凭只有士官文凭称无天组,最高只能当大佐,陆军大学校学生录取不是推荐录取而是考试录取。其报名资格为:1、部队实务2年以上,28岁以下的歩、骑兵种少尉。2、部队实务1年以上,30岁以下的炮,工兵种中尉。报名要求:品行方正,勤务精励,身体强健,头脑优秀,所属部队长官推荐认可。考试分为初审和再审2次,入学率为10%。初审为术科考试后,教官会议决定入围学生。再审是入围学生再考试后,教官面试决定入学名单。考试科目:术科{炮兵科的图上对策,目算测图等等}一般科{作文,算术等等}考试最长的时间为工兵,图上对策时间为5小时}
一般而言,陆大考试需要提前3年开始准备,如果报名第一次无法入学,第2、3次报名就基本没啥希望。中村长官其实希望我结婚后就马上着手报考,但因为关东大地震对我打击很大,所以他略微放松了对我的要求。到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便通过岳父大人规劝我。
于是我投入紧张的学习准备考陆大,那可真是争分夺秒,在报考者当中我其实年纪偏大,大多数都是22、23未结婚的少尉,像我这样27岁才去报考的人是少之又少,如果有,基本是后台很硬但读书不行的军官——只有他们能年复一年地拿到推荐资格。
所以军队这种讲推荐的地方固然能细致地拔擢人才,但很多时候也不免沦为裙带关系,所以陆海军都保留了严格的考试资格,我想设计这套制度的人未必不清楚书读得好与指挥能力、作战水平没有必然联系,但就是要通过这种考试体制来维持筛选。陆军还算灵活,海军那才叫死板——今后几十年的晋升、指挥都与毕业生的期数和排名相关,统称吊床号制度,读书不用功一辈子死在这里爬不起来。
这套制度管了海军将近半个世纪,办了很多有用的事,也闹了很多笑话,甚至为刻意维护这套体制而打了各种各样的补丁,直到堀长官掌权时期{备注:日本元帅海军大将堀悌吉}通过推进激烈的军制改革才予以废除,不过废除也只是明面上的,实地里海军将校还是受这套体制影响。
堀长官有句名言:“书得再好不会打仗有屁用!”,据说还是在毕业典礼上当着上千海军将校公开说的,但没人敢表示反对——因为堀长官不仅打仗能力举世无双,读书成绩也是顶呱呱{海兵32期首席},只有他敢骂这套体制、敢废除这套体制而无人反抗。
但在大正时期,这种话别说有人说,连想都不敢有人想。我当时一门心思想进陆大,或许上天为补偿我痛失家人的遭遇,让我顺利通过了考核,昭和4年{1929年}我不但晋升大尉军衔,且顺利从陆大毕业。
在毕业生中,我年龄和军衔都算偏大,因为已30岁了,按他们说的惯例基本就是中将到头,大将什么的就不要指望了,但比起那些没考上陆大的同僚,我又很幸运,只要不犯下重大错误,将军级肯定会为我敞开大门。
在陆大读书期间,我还知道了为什么有些年轻军官明明条件很好就是不肯结婚,甚至本来有心上人的也要分手——他们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东京那些达官贵人、名门闺秀在等待着他们,不与这些官宦、贵族之后结合,将来哪怕做上将军也是苦哈哈的,只有两者相结合,才有机会当大将、走进权力中枢,如果是军刀组{陆大毕业前六名}那就更不得了,意气飞扬地如同大人物一般,简直是鼻孔朝天走路,到哪都有人捧。
或许我出身贫寒,我对这些想法和动机不太看得惯,一心一意只想向上爬能带好部队、打好仗么?且这种天之骄女娶回去后真能幸福么?我表示深深的疑惑。当然人各有志,别人要走什么路我管不住,最起码我从来不曾懊悔很早结婚这件事——能娶到静子我都觉得高攀了,哪里还敢仰望其他?当然明面上我不敢说这句话,我的毕业成绩是中等,我不想给大家留下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印象,陆大同年将来据说也是军队中一层很硬的关系,很多同学都向我抛来橄榄枝,希望能和他们走得近一点,不过大体上还是有自己的圈子,和我关系比较好的都是出身一般且不是少年军校出来的军官,大家彼此间有共同语言。
我是陆大41期毕业,没有一个人在战争结束前达到大将,甚至连晋升中将也没有——很多人评价是星光暗淡的41期,同年中的首席毕业生是西村敏雄,一直在参谋本部和大本营任职,因为属于东条派而被清洗掉并赶去缅甸任职{备注:最后死在缅甸,追授中将},反倒是我,居然最后回国还拿了个中将{备注:昭和29年,即公元1954年}
不管别人怎么想,最起码我和静子感情很好,期间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小林聪,家庭生活其乐融融。我认为个人有个人的幸福和追求,当时想法很简单:平静安详地过完一生,能当将军最好,不能当也算了,我不像其他人一样满脑子都是开战、开战、建功立业的念头。
但历史总不以小人物的意志为转移:这一年秋天,美国爆发的经济危机波及到了日本,帝国陷入一片慌乱之中……